我對朦朧之境的現象,或者說大腦在半夢半醒狀態下的創作,抱有特殊的興趣,而且我相信,對此進行精細而明辨的考察,將會大大有助于我們揭示所謂“靈魂”之謎,驅除相關的迷信思想。正是出于以上想法,我才把自己的這份觀察記錄寄給您,我知道,這些記錄如果不是交給您,而是落入某些不那么精確地注重真實,或對粉飾、夸大事實的傾向不那么嚴加防范的人手里,極有可能生成某種荒誕不經的虛構故事,比靈媒們的胡說八道更不著邊際。下面這份觀察記錄,是我根據自己從半夢半醒狀態中醒轉之后馬上做的筆記整理出來的,我的原則是盡可能地保持記錄的原生真實狀態,而把自己事后的評論和解釋另成一節附于其后,并在原文相應的地方用方括號加大寫字母作為標注,以免混淆。
1902年3月17日觀察記錄 午夜12點半
第一階段——對我來說,那天晚上充滿了麻煩和焦慮,直到11點半左右才就寢。盡管已經很疲憊了,但我心里頗不寧靜,在床上輾轉反側,沒法入睡,心靈的天線仿佛處于接收狀態。屋里一片漆黑。我閉著眼睛,覺得有什么事情即將發生,我等待著。隨后,忽覺一陣強大的松弛感流過全身,我沒有動,保持著完全的被動狀態。接著,我眼前閃過一束束線條、火花和螺旋形的火苗,這都是神經緊張和視力疲勞的征候;在這之后,最近發生的一些小事的零碎片段如萬花筒般一一閃現。此時我有一種感覺,仿佛有什么東西正要傳送到我的頭腦中。我心里好像有個聲音在一遍遍地重復著:“請講吧,我的神,您的仆人在聆聽——請您打開我的耳朵?!痹谖乙曇爸?,忽然出現一只斯芬克斯的頭,襯著埃及的背景,只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就在此時,我父母叫我,我立即回應,沒有半點兒差遲,這可以證明我并沒有睡著。
第二階段——突然間,一個阿茲特克(Aztec)幽靈出現在我眼前,每個細節都毫厘不爽:只見他兩手箕張,手指粗大,頭側向一邊,戴著甲胄,頭上是富有美洲印第安特色的羽飾。其總體形象有點兒像墨西哥紀念碑上的雕刻。[注A][14]——一點一點地,“Chi-wan-to-pel”這個名字自動地在我頭腦中顯現出來,我覺得它就屬于剛剛顯現的那個人物,秘魯印加人的兒子。[注B]——接下來,出現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許多馬;一場戰役的場面;一座夢中之城的畫面。[注C]——一棵奇異的、枝干虬結的針葉樹;一艘大三角帆船行駛在海灣的紫色水面上;一座兀立的危崖。一片嗡嗡嚷嚷混雜的聲音,說的仿佛是“wa-ma,wa-ma”。
(一段空白)——場景轉換,一片森林出現了,林木高低參差,葳蕤茂盛。主人公Chi-wan-to-pel身上裹著一襲紅、藍、白交織的,顏色鮮亮的毛毯,一路騎著馬從南方趕來。一個身著鹿皮、用珠子和羽毛將自己裝扮起來的印第安人[注D],正偷偷地匍匐前行,準備向Chiwan-to-pel射上一箭;而此時此刻,Chiwan-to-pel卻以一副傲然無懼的姿態,挺胸直面他的偷襲[注E]。印第安人震懾于眼前的一幕,于是悄然溜走,消失在密林深處。來到一個小丘頂上,Chi-wan-to-pel下馬,放馬兒帶著韁繩在附近吃草,他本人則用英語發表了以下的一番獨白:[15]“我來自這大陸脊梁的末端[或許是在暗指安第斯山脈和落基山脈],來自那最遙遠的低地,自從離開我父的宮殿[注F],我四處游蕩,至今已有一百個月圓月缺,只為追尋一個狂野的夢想,要尋找那個‘懂得我的她’。我曾用珠寶誘惑了多少美女,試圖用熱吻誘出她們心底的秘密,用大膽的舉動贏得她們的欽慕。[他一一列舉被自己征服的女人]Chi-ta,我同族的公主……她是個傻瓜,虛榮得像只孔雀,小腦袋瓜兒里只有飾品和香水,除此便空空如也。Ta-nan,那個農家女……呸!一頭純粹的母豬,這女人只長著胸脯和肚腹,唯喜尋歡,貪欲不足。還有Ki-ma,那個女祭司,不過是一只鸚鵡,只知重復從男祭司那里學來的空洞辭藻,完全出于炫耀,沒有真正的理解、沒有半點真誠。充滿猜疑、裝腔作勢、虛偽透頂!……唉!沒有一個能夠理解我,沒有一個像我,堪稱我靈魂上的姐妹。[注G]她們所有人當中,沒有一個了解我的心靈,沒有一個能讀懂我的所思所想——差得遠了!她們當中,沒有誰能陪我一道攀上那光輝的頂點,或者與我一起參透‘愛’這個神奇的詞語!”
(一段空白)——他悲哀地喊道:“在這茫茫世間,竟然找不到一個知心人!我找遍了一百個部落,經歷過一百次月圓月缺,難道我永遠都找不到一個能讀懂我靈魂的人?——能,憑著全能的神發誓,我能!——然而,還要經過一萬個月缺月圓,才能等到她純潔的靈魂誕生。她的父母,必定要從另外一個世界降臨。她的膚白如雪,發如淺金。在母腹之中她就體會到悲傷。她的一生總有苦難相隨。她也像我,永遠在尋尋覓覓——卻找不到一個相知的心靈。她身后跟著無數追求者,但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懂得她的心。時時有誘惑襲擊她的靈魂,但她卻不肯屈服……我將出現在她的夢里,而她將會理解[注H]。我的身體保持著純潔無瑕[16][注I],走過一萬個月缺月圓,終于等到她的時代;而她呀,她遲到了整整一萬個月缺月圓。但她將會理解!只有經歷一萬個月缺月圓,才能誕生一個像她這樣的靈魂!”
(一段空白)——樹叢中躥出一條綠色的毒蛇,游曳到他跟前,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隨后,又咬了他的馬。馬兒立刻倒地而死。Chi-wan-to-pel對馬兒說道:“永別了,我忠實的兄弟!你安歇吧!我向來愛你,你也曾出色地為我效力。永別了,我很快就來陪你!”他轉頭對蛇說道:“謝謝你,小姐妹,有你幫忙,我才結束了這長久的流浪!”接著,他發出痛苦的叫聲,大聲祈求上天:“全能的上帝,快帶我走吧!我一生都在尋求你,遵守你的誡命。啊,求你別讓我的軀體遭到朽壞,成為兀鷲啄食的腐肉!”遠方出現了一座冒著煙的火山[注K],伴隨著地震的隆隆聲,緊接著,便是山崩地裂。Chi-wan-to-pel的身體被開裂的大地吞沒,口中極度痛苦地喊道:“啊,她會懂得!Ja-ni-wama,Ja-ni-wa-ma,惟有你才懂得我!”
注解:評論與解釋
我想,您也會同意,這部半夢半醒之間成就的幻想之作頗值得注意。若論情節的完整和形式的獨特,它當然沒有欠缺;我們甚至可以說,它在不同主題的糅合方面有著些許獨到之處。我們甚至還可以把它改編成一出獨幕情節劇。倘若我本人傾向于夸大此類創作的意義,又辨識不出這千變萬化的幻影中包含的許多熟悉的成分,我很可能任由自己像那些靈媒一樣,把Chi-wan-to-pel當成自己的“主控靈”和精神引路人。當然,我無須向您解釋,我是從來不搞那些活動的。那么,就讓我們探詢一下上面記錄的這一小段幻想內容可能的來源吧。
首先,關于Chi-wan-to-pel這個名字:有一天,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我頭腦中突然跳出了A-ha-ma-ra-ma這么一個詞,周圍環繞著亞述式的裝飾花紋。我感到莫名其妙,只好拿它與我已知的其他名字對照,如Ahasuerus、Asurabama(楔形文字泥版的制造者),試圖發現這個詞是打哪兒來的。這里我要做的也一樣,比較Chi-wan-to-pel和Po-po-cat-a-pel這兩個詞[17](后者是位于中美洲的一座火山的名字,上學時老師曾經教過我們這個詞的發音):它們的結構真是驚人的相似。
我還注意到,此前一天,我曾收到一封那布勒斯來信,信封上印有冒煙的威蘇維火山遠眺圖[K]?!谖业暮⑻釙r代,我曾經對阿茲特克遺跡、秘魯和印加歷史特別感興趣[A與B]——不久前,我還參觀過一個令人著迷的印第安文化展,他們的服飾裝束后來都在我的夢中找到了合適的位置[D]——莎士比亞劇中的名段,[18]就是卡修斯向布魯特斯袒胸求死的那一幕,可以輕易解釋為我夢中同樣情節[E]的出處;而[F]則讓我想起佛祖釋迦牟尼離開他父親的宮殿出走,或是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筆下阿比西尼亞(Abyssinia)王子拉塞拉斯(Rasselas)的故事。此外,這出短劇里還有許多地方令人聯想到朗費羅的印第安史詩《海華沙之歌》,比如,Chi-wan-to-pel的獨白中有好幾段在韻律上就潛意識地模仿了這首史詩。還有他尋找和自己一樣的人的那種熾烈渴望,與經瓦格納天才演繹的齊格弗里德對布倫希爾達(Brunhild)的情感又是何其相似!——最后,關于[I],我最近聽了費力克斯·阿德勒(Felix Adler)的一場演說,題為《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格》(The Inviolable Personality)。[19]
紐約所特有的亢奮生活,常常在一天內給人的頭腦留下由上千種不同因素糅雜而成的總體印象。音樂會、報告會、書籍、評論、戲劇表演,等等,這一切足以使你頭暈目眩。有人說,任何進入你大腦的東西都不會完全被忘掉;只消有合適的契機,某些意念的關聯或是遇到某種情境的巧合,就足以勾起哪怕是最最淺淡的一個印象。這一點似乎在許多實際例子中得到了印證。比如在這兒,夢中之城的諸般細節[C]都是我近來讀到的一份評論封面畫的翻版,可以說分毫不差。所以說,這整件事情很可能不過是以下列舉的這些因素在我夢境中拼出的一幅“馬賽克”畫面:
A. 阿茲特克遺跡和秘魯印加文明的歷史;
B. 秘魯的皮薩羅;[20]
C. 我近來在各種雜志上看到的版畫和繪畫作品;
D. 印第安文化展,其中的印第安服飾等等;
E. 記憶中莎士比亞劇作《裘利斯·愷撒》中的一段;
F. 釋迦牟尼離家出走和拉塞拉斯離家出走的故事;
G. 及H.齊格弗里德對布倫希爾達的苦戀;
I. 關于《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格》那場演說的回憶;
J. 從信封上看到的威蘇維火山風光;
現在,如果我再補充一點,就是在那之前的好幾天,我一直在苦思冥想,尋找一份“創意”,那么您就可以毫無困難地看出,這幅夢中的“馬賽克拼圖”或許正是生成于我繁忙生活中必然獲得的紛繁印象,只是采用了這樣一種離奇的夢的形式。當時已臨近午夜時分,也許是我身體上的疲憊和精神上的煩擾在某種程度上干擾和扭曲了我的思維流動,也未可知。
另:——我擔心自己對精確性的追求可能令我的觀察報告帶有過分個人化的色彩。然而我希望——也算是一種自我辯解吧——這些材料能幫助其他人解脫頭腦中類似的負擔,為澄清那些通常由靈媒和巫師來展示的復雜精神現象盡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